奶味糕糕

深海火山(3)

喻文州是认识程珂的。

第一次见到程珂的时候他只有十岁。烈日当头,小学期末考得早,他考完就去了姥姥家里,姥姥给他煮了绿豆汤。

喻文州还在用勺子舀碗底的绿豆吃,绿豆拌着还没融化的砂糖,冰镇后的瓷碗把绿豆沁得冰凉。

姥姥突然开口问喻文州:“州州呀,要不要去接小叔放学?”

省中抓得紧,高一就开始强制晚自修,每天十点才放学。喻文州点点头,突地想到了什么似的,放下碗跑进厨房。

他打开冰箱,轻轻拿下装绿豆汤的罐子,见里面还有大半,松了口气。他取了一个碗,盛了一些绿豆汤出来,又抱着糖罐子,本想舀满满一勺糖到绿豆汤里,喻文州眨了眨眼睛,还是只放了半勺。

黄少天嗜甜他是知道的,每次来家里吃饭,黄少天都会把菠萝咕噜肉吃个干净,然后再满足地仰在椅背上,拍拍肚子。喻文州咬着筷子看黄少天一连串的动作,忍不住笑起来。黄少天察觉到侄子的眼光,用舌尖舔舔小虎牙,再抛个飞眼:“叔叔是不是很帅。”

喻文州将含糖的绿豆汤再放回冰箱,又洗了一个保温杯,等着晚上给黄少天装绿豆汤送去。

那天喻文州早早就出了门,就怕出门太晚会错过黄少天的放学时间。结果早到了半小时,他就抱着保温杯蹲在校门外的台阶上,过往的行人都会多打量他两眼,甚至还有保安来问他是不是迷路了。

喻文州一脸严肃:“我在等我小叔放学。”

十点钟下课铃准时打响,归家心切的学生们蜂拥出门,喻文州站在门口踮着脚,在乌压压的人群里寻找黄少天。他只有十岁,还很矮,只能拼命站高一点,生怕错过黄少天。

人都走的差不多了,只剩下零星几个人还会出来,喻文州此刻也有些慌了,他不知道是不是没看到黄少天,黄少天这时候会不会搭上巴士回家了。

正在他心慌意乱的时候,终于看到熟悉的身影。

喻文州抬起手,刚想冲着黄少天挥手,却发现他身边还有一个人,一个没见过的男生。

那个男生牵着黄少天的手,众目睽睽下也没放开,倒是黄少天看到呆在原地的喻文州,立马飞奔过来,亲了亲喻文州的额头,问他怎么来了。

那个男生紧随其后,见到喻文州,问了黄少天一句这是谁。

黄少天骄傲满满地举起喻文州的手,想让他对着那个男生打招呼:“这是我侄子。”

喻文州抱着保温杯,似乎有些戒备。

那个男生打量了喻文州两眼,对他友好地打招呼:“你好呀,小弟弟。”

喻文州那时候还小,但是对这个男生似乎天生带有敌意,他只是点点头,算是打了招呼。

一时间气氛略显尴尬,黄少天解释说喻文州比较怕生,让男生不要太介意。男生挠挠头,说:“既然这样那我先回家了,再见啦,小侄子。”

男生走后,黄少天也没对他解释什么,似乎是觉得他还小什么东西都不懂,所以不用去解释。

这件事却在喻文州心中埋下了种子。

等到喻文州上了高中,他才从姥姥口里得知,那是黄少天的男朋友,名叫程珂。

喻文州正在解数学最后一道大题的第三问,听姥姥这么说,突然在草稿纸上划了一下。

姥姥还在和妈妈聊天:“小孩子嘛,没两天就没在一起了。少天那阵子倒是为了这事和我闹过,我那阵子心烦,也没和你们说。”

“刚开始还是很难受的,想着好好一个儿子怎么跟男人开始谈恋爱了。”姥姥还在摘菜,嘴也不停,“少天现在也二十多了,倒是没有再交过朋友,也不想去强求了。儿孙自有儿孙福吧。”

喻文州在纸上涂涂画画,题是再做不下去了,脑袋里嗡嗡的,好像山崩地裂。

他那会虽然小,但是也能看出黄少天和程珂关系不一样,但今天被人一棒子打醒才知道痛。

仿佛是占有欲在作祟。

高考之后,黄少天请了年假带他出门旅游。江南水乡,夏夜也热得让人有些烦闷,两人各自躺在自己的单人床上。黄少天白天忙前忙后,晚上就开始有些乏了趴在床上就睡着了。喻文州下了地,轻轻走到黄少天的床边,黄少天抱着枕头,睡姿有些放肆。他给黄少天盖上了一层薄被,脸恰好对着黄少天的脸,如若黄少天此刻睁开眼,他们便会四目相对。

喻文州却不想他就此刻醒来,熟睡中的黄少天给了他一隅天地,任他自己浮想联翩。他们现在或许像是相恋几年的恋人,睡梦中醒来发现恋人将被子踢了开来,他为他盖上,还要再加上一个吻作为礼物。

喻文州坐在床上抱着膝盖,黄少天距离他不过二十厘米,他埋下头就可以给黄少天一个吻。

他想,还是算了吧。能甜如蜜糖的亲吻都是心意相通,而这个吻,他以后总能给黄少天的。

他望着黄少天,一室寂静。小房间的窗上挂着风铃,叮铃作响。

喻文州在十八岁的暑假,如画的江南,顿悟了什么是喜欢。

 

黄少天办完了健身卡的手续,把合同捏在手上,回到座位上时,喻文州同他说:“你的手机响个不停。”

黄少天拿起手机,就看到了程珂的消息。方才他在公司大厅,随意扫了一眼班群,就看见班里同学说最近要聚一次,大学就出国了的程珂也说自己刚回国,可以参加聚会。

黄少天有些心虚地收起手机,喻文州提醒他手机响了,他却不知道喻文州有没有看到消息。他悄悄打量了喻文州几眼,见喻文州神色如常,松了口气。

 

班级聚会定在周六的晚上,黄少天在公司处理了前几天因为手伤积压的工作才匆匆赶去餐厅,到的时候大家都差不多已经吃完了。黄少天连连道歉,所幸同学们说还要再去续摊,就在附近的KTV。程珂就坐在座位上,见黄少天来了,冲他挥挥手。黄少天也对着他打了招呼,两个人跟着大部队一起去了KTV。

程珂执意要跟黄少天坐在一起,黄少天斗不过他,只能让他坐在旁边。程珂似乎有很多话想说,黄少天打量了他几眼,却注意到了他无名指上的闪光。

“哎,你结婚了?”黄少天惊讶。

程珂笑了:“我就是想给你说这个嘛,你老躲着我。那天给你发消息你也没理我,你家那位管太严了?”

黄少天听到“你家那位”时,脑中闪过喻文州的脸,他叹了口气:“哪儿跟哪儿呢,我还单身。”要在前任面前承认自己还是单身是件很需要勇气的事情,特别是前任还过得甜甜蜜蜜。反观他,最近被喻文州的告白搞的焦头烂额,已经懒得在伪装出一副过得很好的模样。

好在程珂也知道收敛自己晒幸福的模样,他拿起桌子上的啤酒,递给黄少天一杯,黄少天一饮而尽。

程珂同他说了很多毕业以后的事,包括遇到现在的男友。黄少天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。他那天看到程珂的消息,以为程珂又想“再续前缘”,可他已经不想再和程珂有这方面的瓜葛了。

程珂又聊回高中,他问黄少天:“你觉得咱俩高中谈那次很认真吗?”

黄少天听他旧事重提,本想找个话题好翻篇,程珂却道:“我觉得我们只是互相取暖罢了。”

黄少天发现自己异于一般的男生是在初中,十三四岁的少年发现自己与众不同,有些惊惶无措。他一直隐藏着,直到高中遇到程珂。

程珂和他有着同类的气息,两个人像在沙漠里寻水的迷路人,寻到对方后,稀里糊涂就在一起了。现在想起来很是儿戏,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对程珂什么感觉,两个人就开始交往。所以后来分开时也没有什么留恋,就好像是结伴而行的旅人,发现了各自的终点,所以分道扬镳。

喻文州那天同他说“喜欢”,在他眼里,喻文州还是个孩子,他或许并不能明白喜欢的分量有多重,但是黄少天还是因为他的喜欢心烦意乱。

因为他们终究是叔侄。

 

黄少天想得多了,也没注意自己到底喝了多少,一杯接一杯地下肚,渐渐地有些喝高了。

这时黄少天的电话响了起来,他摸索了一会才找到手机:“嗯?我在KTV呢……头有些疼,喝酒了吧。”黄少天断断续续地说着,程珂听得头大,拿过手机对那边说:“他在KTV呢,喝多了,开不了车,你来接吧。”说完就挂了电话,给刚才的电话发了一个定位的短信。

程珂扶着黄少天坐在KTV门口的台阶上,黄少天喝得有点高,晕乎乎地想说什么,又一副想睡的模样。程珂叹了口气,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打算披在黄少天身上。

一只手却拦在他面前,把程珂的手挡了回去:“谢谢您,不需要了。”

程珂抬头,来人是喻文州。喻文州的头发有些乱,显然是跑太急被风吹的。他气喘吁吁,但还是没停下动作,蹲下身子把黄少天的手搭在他的肩上,让黄少天靠着他。

程珂盯着喻文州好一会,有些迟疑:“我应该见过你?”

喻文州头也没抬,顾着给黄少天拢了拢衣领:“十年前,在你们高中门口。”

程珂讶异地拍手:“原来是那时候的小弟弟嘛,长这么高了我都快认不出了。”

“就见过一次,我们不是很熟吧。”

程珂再大条,此时也感受到了喻文州的敌意,他目光在喻文州和黄少天之间扫了又扫:“我说……你不是喜欢少天吧?”

喻文州这才肯正眼看程珂,他眼里晦暗不明,身上的戒备比起十年前只多不少。

程珂到现在也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了:“我说今天少天怎么看起来闷闷的,原来是因为你啊。”

喻文州不悦地皱起眉,程珂见黄少天似乎是睡过去了,也起了逗弄喻文州的心思:“你知道少天上课的时候最喜欢做什么小动作吗?”

喻文州闻言,把黄少天往怀里搂紧了一些。他知道程珂话里有话,但是他却没法反驳。

在遇见程珂以前,他以为黄少天只是他所能看见的那个模样。遇到程珂后,喻文州才想明白,黄少天在他所能看见的地方之外,也能风生水起,拥有很多喻文州不知道的另一面。

而程珂这句话,便是在提醒他这一点。好像是在提醒喻文州,程珂比喻文州更了解黄少天。

程珂以为自己占了上风之时,喻文州开口道:“因为我喜欢他。”

程珂愣了:“什么?”

“我喜欢他,而不是想要占有他的全部。”喻文州继续帮着黄少天理衣服,“他是独立的个体,而不是所有物。能知道他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过得开心,我很满意,谢谢你。”

程珂反被喻文州堵得说不出话,张了张嘴想说什么,黄少天却嘟囔了几声,喻文州说:“我带他回家了,刚才照顾少天辛苦了,谢谢。”说罢,喻文州招了一辆出租车,轻轻把黄少天扶进车里,自己再跟着坐进去。

临走前,喻文州还故意摁下了车窗,冲着程珂点头,脸上满是自信的微笑。

程珂被喻文州一连串的动作堵到无言,他深呼吸以后,还是没忍住吐了一句国骂。

 

喻文州带着黄少天回了姥姥家,黄少天刚到家就开始说脑袋疼。喻文州扶到床上躺着,先给他喝了两口牛奶,见黄少天消停了一会,才去厨房煮醒酒汤。

小壶在灶台上噗噗响,喻文州分了心去听卧室里黄少天的动静,黄少天倒是安分,没怎么闹腾。喻文州把醒酒汤分碗盛了后,端了碗小的去卧室。

黄少天已经坐了起来,只是稍微还有些迷糊。喻文州问他还有没有头痛,黄少天微微点头,喻文州把醒酒汤递给黄少天,黄少天吮了一口。

喻文州见黄少天似乎清醒了一些,开口道:“少天。”

黄少天眨巴了一下眼睛,似乎还是有些懵:“嗯?”

“我想知道更多关于你的事,什么都好。”喻文州脱下黄少天的袜子,前几天肿胀的脚踝已经好的差不多了,他取出喷雾,又喷了几下,然后轻轻摸匀。

醉酒的人脑子总是糊里糊涂,失了平常的大人模样。黄少天被喻文州的动作弄得有些痒,捧着醒酒汤“咯咯”笑起来。喻文州也跟着他笑。

“你想听什么?”黄少天真的是喝得太醉,好像同他说现在马上下去裸泳他也会答应似的。

“什么都好,和我说说吧。”喻文州给他敷完了药,收起药瓶,紧接着爬上床,他比黄少天还要高出一些,把黄少天抱进怀里全然不是问题。

黄少天嘟嘟囔囔:“说什么好呢……我今天见到程珂了。”喻文州听到这个名字还是愣了一下,他没打断黄少天,等他继续说下去。

“我以前发现自己喜欢男生的时候,还是很害怕的。好像就跟大家显得格格不入,那时候没人懂,也没人倾诉。后来升上了高中,遇到程珂。”黄少天话闸子开了就止不住,“但是真的很孤独,大家最后都是要分道扬镳的。”

“今天见到程珂,他跟我说他结婚了,现在和男朋友很幸福,我倒是也松了一口气。当初交往时我其实对他没什么感觉,我发现我们两个是同类,就像是雪地里互相取暖罢了。”

“所以啊,喜欢真的太沉重了。这个词还是少说为好,多说一次,喜欢就会少一分,总有一天会耗完的。”

喻文州把黄少天搂得更紧:“不会的,我说一次喜欢,就会多喜欢你一些。”

黄少天嗤笑一声:“小王八犊子,你那天把我自己扔在山庄我还在记仇呢。”

喻文州听他这么说,不禁失笑:“我害怕你看了我会厌烦。”

黄少天却有些困了,不肯再听他说话:“我困了……文州。”

喻文州轻轻摇了摇黄少天:“你叫我什么?”

“文州……”黄少天揉了揉眼睛,又要睡过去了。

“再叫一次。”

黄少天有些恼了:“我要睡了!”

喻文州知道自己有些过火,老老实实让黄少天躺回床上,给他盖上了被子。

“晚安……文州。”黄少天迷糊间终于睡着了。

喻文州就躺在他身边,黄少天睡得熟了,踢了踢被子,喻文州帮他把被子往肚子上盖了盖,顺势握住了黄少天覆在被子上的手。

    

成年人总是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。

黄少天早上醒来时喻文州已经不在床上了,他摸了摸旁边的被子,还带着几丝温度。

黄少天有些懊恼。他昨晚虽是喝醉,却还是稍有些意识。喻文州送他回家,轻车熟路地将他安顿好,为他煮了醒酒汤,他也有意识地知道喻文州“趁人之危”地问他那个问题,却像压抑太久似的,还是同喻文州说了很多。

喻文州抱着他,听他说了很多,又和他说了喜欢。黄少天以前总是有些不理解为什么醉酒的人会变了模样,但是昨晚确实是真切的体验。他第一次没有将喻文州当成是自己的侄子,而是一个已经成年的男人。

他想,他的侄子真是变了太多,在他不知道的时候。

 

黄少天又赖了一会床,再起来时已经日上三竿。他揉了揉头发,出了房间就看到餐桌上摆着煮好的粥,喻文州不在,应该是怕黄少天会觉得尴尬,所以先回家了。喻文州小时候来家里住就是这样,那会楼下有个馄饨店,喻文州会早起拖着黄少天下楼吃早餐。有时小叔偷懒,周末时快到下午还不肯起床,喻文州担心他身体吃不消,就买好了放桌子上。

黄少天拉了一张椅子坐下,宿醉的感觉还没过去,头稍稍还有些晕乎,但不像别人所描述的那样头疼欲裂,大概是喻文州煮的醒酒汤起了作用。他捧起粥吮了一口,有些凉了但还是很清甜,适合他还没醒酒的状态。喻文州没有在里面给他放糖,黄少天起身想去厨房拿糖罐子,思来想去还是作罢,因为喻文州在场可能会直接阻止他。

恍然间黄少天才明了,虽然他以前一直把喻文州当成孩子来看,但是喻文州却是最了解他的人,黄少天平日间不经意的小习惯,喻文州却了然于心,把关心黄少天这件事做得得心应手。

黄少天倚在椅背上,生出种错觉,好像他成家后也会是这样,宿醉的夜晚后,恋人给他做了清粥小菜,阳光打在落地窗台,暖洋洋的又让人生出睡意。

只是他从未想过,第一次给他做这种饭的人,竟然会是喻文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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